我记得,那时候我还不叫白山老妖。
我确实姓白,因为我住在一个叫白家疃的小村子里。
白家疃很小,只有二十几户人家,日子也苦,好像没有人记得白面是什么滋味。
家里,有我,还有娘。
我生来不爱讲话,因为除了有东西吃的时候,娘不是在咒骂,就是在叹气,我没得选,只能听着,于是越发不想说话。
幸亏有附近的白山维持生计,虽然要走上十几里,但除了砍柴,运气好的时候还能逮上一两只野兔开开荦。
闷着头往山上走,经过红杏儿家门口的时候,我像往常那样张望,平常这时候她总是在的,有时还会冲我笑上一笑,可今天大门紧闭,毫无声息。
不知道为什么,心里有种慌慌的感觉,我不懂预感这个词,所以,只是觉得慌。
树砍来砍去,倒是总会长出来,偶尔会有鸟叫,却抓不着,白让人心里痒。
今天运气不好,连个兔子毛都没有,真他娘的晦气。
回去的路上,我兀自还在嘟嘟囔囔,没好气的踢着土坷垃。
忽然余光看到路边一块大石头后面有一个小口袋,蓝花布,破破烂烂的,奇怪,谁这么粗心,东西掉了都不知道。
捡起来抖抖,下一秒掉了的是我的下巴。
银子! 居然是银子!
虽然零零散散,但是好像也有四五两,居然还有一个银镯子。
天哪,要是我丢了这么多银子,一定要急死了,不如……在这儿等等?
虽然一瞬间我的脑子里冒出好多雪白的大馒头,甚至不由自主地咽着吐沫,但是,我是人,而且是好人,我坚信!
无聊,好无聊,日头都下山了,还是没有人,娘在家里又要骂人了……
犹豫了一下,我把小布包揣在怀里,像一块火炭,直烫到心里。
我不知道,高高的山坡上,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我,那眼神,有人说她代表慈悲为怀,但我知道,那只是看透了由她拨弄的命运的讥诮。
“野得忘了家了你,不回来是不是,饿死在外头我倒省了心了!”
“娘……”
“娘什么娘啊,快把柴放下堆好,明天四十里外的那个什么凤鸣关有集,趁早起去卖了是正经!”
“是。”
“老这么没嘴儿的葫芦似的,看将来谁嫁给你,你们老白家要让你给断子绝孙啦!哎,今儿个你听说杏儿的事没?”
“红杏儿?她怎么了?”我猛地抬起头。
“穷命呗,能怎么的,本来看你对她有心思,还想着攒点钱娶了她快给我生个大胖孙子呢,唉,没这个命喽。”
“娘,到底是咋回事啊?!”
“啧啧,和我急,和我急管什么用啊。她家里图希人家五两银子,把她卖给王庄主当丫头了,说是丫头,谁不知道里头的猫腻儿啊。”
她的嘴还在一张一合,但我已经听不进去了,不由自主站起身就往外走。
“哎,我说傻小子,你这是上哪儿去啊,倒是吃不吃饭了呀?”
……
杏儿,虽然我什么也没和你说过,虽然你也…没和我说过什么,可是,我不想你走啊,我,我一直想娶你,你知道吗?
心乱,脚却不由自主往红杏儿家迈。
还没走到门口,就听到一阵哭闹,是红杏儿的声音,我的心又不争气地跳了两跳。
“爹,妈,我不要去啊,求求你们啦!”
随着喧嚣,红杏儿像一股拧着的旋风从院里冲了出来,差点和迟疑的我撞了个满怀,我愣住了,她也吃了一惊,看见我,嘴张了张,没说出话。
红杏儿她爹娘紧接着跑出来,要拽她,看我戳在院门口,也都有点愣怔。
其他人都扒在自己的门口往这里探头探脑,确实只有我,像个傻子似的。
“叔,婶,这、这是怎么说的?”
“他侄儿,让你看笑话了,这么大姑娘了,吵吵闹闹的,也不知道害臊!”
“你们要把杏儿……卖了?”
“哪儿的话呀,这可是没良心透啦,我们杏儿是要去大户人家吃香喝辣享福去的,是不是,老头子你倒说句话啊,谁用绳子把你的嘴给扎住啦?”
“是、是,杏儿是要..享福去…”
红杏儿她爹小声说着,低着头,局促着。
“婶,可是,杏儿她好像,她不乐意……”
“不乐意?那是她想不开,等到了王庄主家,那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,天天都是肥鸡大鸭子的吃着,保管就乐意了。”
“不!娘,我不去,谁愿意享福让谁去,打死我也不去!”
“你个倔丫头,你不去,你不去是不是?银子我们都收下,给你弟弟订了亲事了,现在你又说不去,行,你把银子拿出来,把银子拿出来你乐意不去不去,乐意跟谁跟谁!”
“我…”红杏儿坐在地上,无望地看着她娘,又扭头看看我。
她的眼神如同一簇小火苗,殷切地燃烧。
“白大哥,你、你救救我吧,我不想去啊。”
我怕对上她的眼睛,我想说杏儿你别走我娶你,可我又哪儿来的钱?
“得了吧,杏儿,”她娘看了我一眼,不屑,“咱家穷得叮当响,他家还不是穷得响叮当,别说五两银子,就是把他家拆个一根钉不剩,连五分儿也抖搂不出来,我劝你还是乖乖听话是正经的,明天王庄主就要来接人了,别在外头丢人现眼的了。”
她的眼神黯淡,把头低下了。
我的嘴里很苦,心也苦,不光苦,还很烫,不对,烫我的,是那个蓝布小包,它似乎在提醒我,里面放的正是白花花的银子呀。
心里两个声音在打架。
一个说:“钱不是你的,你不能乱动。”
另一个说:“傻子,红杏儿要是走了,你一辈子也休想见到她了。”
一个说:“那也不行,万一丢钱的人要是找来了怎么办?”
另一个说:“真笨,又没人看见,除非,你根本不想和红杏儿在一起!”
“不!”我脱口而出,“我有钱,杏儿她、她,我要娶她。”
“什么?”他们一家几口同时抬起头来看着我,好像看一个疯子。
“你这傻小子,别是烧糊涂了吧,你们家都快没米下锅了,哪儿来的闲钱娶我们家杏儿?”她娘最先发话。
“我、我没糊涂,我有钱。”
说着,我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那个蓝布包,把银子倒出来,放在她娘的手掌心儿里。
她娘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手里的银子,紧接着放进嘴里咬了咬,还是狐疑:
“真倒是真的,可你这钱别不是好来的吧,万一你要是干了啥坏事,可别连累着我家一块儿吃挂落儿。”
“婶,你放心吧,我、我真的没干坏事。”
“诶,这是啥?”她娘眼尖,一眼看见包里还有一只银镯,一把拿在手上,看了看成色,又看了看花样,喜笑颜开地说:“看你这小子平时直眉瞪眼的,还挺有心思,给杏儿打的?还真不赖,就算是你家出的彩礼吧,可怜见儿的,要不还该让你裁上个四季衣裳的,便宜你了,回家和你娘商量着,准备婚事去吧。”说完转身往屋里走,只剩下红杏儿,似乎还没反应过来,呆呆地站起来,看着我。
“杏儿……”
“白大哥,谢谢你,我……”她欲言又止
“甭谢,我不能让你去受罪,我、我以后会对你好的。”
她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转身进屋了。
我的心里满满的,好像有好多话想和她说,但瞬间又空落落的,如果不是手里攥着的破布袋提醒我,我几乎以为这只是一个梦。
闹剧结束了,所以头都缩回去了,只有我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。